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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年,我们共同拥有一个名字

发布时间:2017-04-01 字数:2681

□房广星

  三十年了,每当我从这座建于百年前的异国情调的楼宇前走过,都会有意识地看一眼那片斑驳的墙壁,看墙壁上那些每年都会葱郁如常的爬山虎。或者,停下自己的脚步,抚摸着楼前高大银杏树上那同样斑驳的树干,感受着它们的粗糙,它们的沉默。抬起头,是被银杏的树冠遮挡而显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间或,有阳光透过树冠的间隙投射下来,照在我的脸上身上。那样的时刻,我的心情很复杂,也很沉静。我仿佛透过那些斑驳,那些被烟尘和风雨浸洇透了的墙壁和树皮,看到了岁月在这里的凝聚,岁月里,那些在这个小小方圆里付出了青春和生命的前辈和后来者。或者,我也在其中辨认自己的容颜?

  我说不清。

  是的,我说不清。因为随着阅历的增加,我越来越觉得有很多的“说不清”在困扰着自己,困扰着我的人生。所以,我常常有一种愿望:去寻找,去探访。

  但是我的寻找从哪里开始呢?120年,相对于个体的人生来说,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漫长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一次次的梳理,一次次的努力,我发现自己是徒劳的,无力的。岁月所提供给我的,只是一个个名字,甚至,在作为一个后来者的我看来,那些名字也是如此陌生和模糊,因而不那么可靠,不那么真切。唯一可靠和真切的,是另外一个名字:医生。

  是的,医生。常常,身穿白大褂在医院里穿梭,会被那些陌生的求诊者拦住,被那些小心谨慎而充满着恳求和期待的目光和语言问着:“医生,请问……”那样的语言和目光常常击打着我作为一个人的心灵,使我有一种惘然若失的困惑和忧郁,因为我从那些目光和语言里读到的,不仅仅是对一个普通人的恳求和期待,更深的,可能是对某种神圣事物和未知命运的恳求和期待。

  医生,是啊,这是一个在这个小小方圆里从事着这个职业的人们共同拥有的名字——不论是那些因为岁月的隔膜而陌生而模糊的前辈,还是我们这些正在这里工作着的人,或者,是将来的“后来者”,我们都毫无疑问地拥有这个普通名字。120年,不会改变的,再过120年,仍然不会改变的,还是这个名字。岁月,风雨,会改变很多——年老的会逝去,年轻的会年老,那片墙壁和那些树干会更加地斑驳,但有一点,却凝固了一样,在这个小小的方圆里永驻:医生,这样一个名字。

  我时常想,是什么使得这样一个普通、并不具体的名字在那些期待和恳求的目光里如此地具有了神圣的意味呢?

  此刻,我的记忆里,又涌现出了一个二十多年前的镜头: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一个人坐在有暖气的房间内值夜班。外面是空荡的有些寂寞的门诊大厅。夜很深的时候,一直埋头读书的我抬头间发现大厅的长椅上坐着一男一女一对乡下老人。尽管大厅内也有暖气,但毕竟是寒冬的深夜,我看到两位老人还是冻得紧紧地挤在一起。我当时并未在意。可是,过了很久,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看到那两位老人还相挤着坐在那里。我不知道是怀了怎样的一种想法走出去,问他们干吗坐在这里。也许是深夜里的人本能的某种对温暖的需要,问的时候我尽量语气平和。可我还是感觉到了那两位老人的恐惧(他们以为我不让他们坐在那里)。我赶紧解释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见我确实没有恶意,那位丈夫才说是因为等着第二天妻子住院,为了省点钱,在这里凑合一晚上。说着的时候,他还掏出病历给我看。我看到上面用英文写着“卵巢癌”。他问我:“医生,这病不要紧吧?”我在他的目光和语言里,同样读到了那样的恳求和期待。“不要紧……”我实在不忍撕破他们对生命的希望,眼泪在这一时刻里差点涌出。我赶忙转身,边往回走边对他们说:“我这里有热水,需要就过来倒。”……是啊,在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就差不多读懂了那样的期待和神圣情感: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期待,最普通的人对生命所抱着的最朴素的神圣情感。那样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乡下的父母,想起了他们同样的含辛茹苦,想起了他们同样慢慢衰弱的生命。这对乡下夫妻对生命所呈现出的渴望,以及他们在对神圣生命的渴望中自然流露出的人性中的温情在那个寒夜里温暖了我,我相信,会温暖我的一生。

  也许正是医院这个特殊的环境,使得我们这些被称为“医生”的人对生命本身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和理解。尽管在生活中,我们也是普通人。但正是普通人的情感使得我们更容易被类似的温情所感染。也正是这样的感受和理解,使得我们更容易失落和迷茫。

  近二十年前,我们医院的针灸博士黄文川曾多次跟我一起交流过这样的情感。他凭着医生的责任和高湛的医术,为很多绝望的病人解除了痛苦,甚至,有不少被现代医学宣布“脑死亡”的植物人,都在他的治疗下重新“活”过来并站了起来。在我们相处的几年里,每当他成功地为病人解除了痛苦,都会跑到我那间简陋的工作室里,眉飞色舞地“炫耀”他的自豪——那样的时刻,我在我的这位朋友那里如此深切地体会过一位普通医生的自豪!而每当他在治疗中遇到了困难,他又总是很难过地跟我谈着内心的苦闷,谈着作为一位医生,每当夜深人静,回想白天里那些绝望、痛苦,这些如潮水般一遍遍淹渍心灵和情感的现状。除了自责,除了责备医学的无力,他产生过很多人生的虚无和空茫!那时候,在那间破陋的小屋里,西面墙壁上一个不大的玻璃窗子投射进向晚的阳光,我们一起默默地注视着窗外苍茫的天空,一起为这些无奈和无力叹息着……我曾问过他,他在为那些无望的病人治疗时,是否想过一些什么。“没有。我只是像我的那位博士生导师那样,手拿银针,按我对疾病和人体的理解,把它们扎进病人的身体。我没有渴望过奇迹,但每一针,我都会认认真真。” 这就是一个普通医生对生命的理解,对人生信念最朴素的表达。

  时间仍在流失。如今,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时常会有某个医生的图文信息,比如又一个手术成功了,比如又开展了一项新技术,减轻了病人的痛苦了……他们在掩抑不住地“炫耀”着。读着这样的信息,我与朋友们一样地自豪,一样地兴奋。

  慢慢地,在时间的流失中,我似乎从患者那些恳求和期待的目光里,从医生这些自豪和失落的表达里,渐渐看到了什么。是什么呢?是生命,是共同对生命所怀有的敬畏、渴望和神圣情感里流露出来的人性的温暖,支撑着,支撑着医生这个名字,也支撑着我们所从事的这个职业,支撑着省立医院这120年的前行。医生这个名字,连同我们迎来的这个120年的辉煌,是从岁月的风雨中,依靠着这个支撑,一步步走过来的。

  我想,作为省医的一员,我们不用刻意去歌颂辉煌了,真的不用。只要这样的支撑扎根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内心里,扎根在我们同样普通的生命里,我相信,不论再过多少个120年,等待我们的,同样还是辉煌——是我们的辉煌,更是生命本身的辉煌。

  其实,这才是医院这个集体最终的追求,这才是医生这个名字最高的荣誉。